张炜:没有童心和诗心,就没有文学
儿童文学,了不起的大事业
读者们关注的,是我上世纪80年代初的中短篇小说,特别是后来的长篇小说《古船》《你在高原》等。较少有人知道,我走上文学道路,是始于儿童文学的创作,这40多年里我从未间断。
我是从十几岁开始写儿童文学的。现在我文集中收入的最早的作品是1973年的《木头车》,再就是1974年的中篇小说《狮子崖》。到现在,我大约写了200多万字的儿童文学作品。
谈到这么多年我为什么一直坚持儿童文学创作?有两个原因:
我一直认为没有童心和诗心,就没有文学,特别是没有纯文学(雅文学)。
托尔斯泰、马克·吐温、雨果、巴尔扎克等大作家们都写过儿童文学,他们都有着丰沛的童心与诗心。儿童文学写作和平常的写作是并行一体的、甚至是不可分剥的,我在写作中几乎没有将其分离过。所以这种童年视角、童年心情给予的快乐,是一直陪伴着我的写作生涯的。面对复杂的当代社会生活,常常需要儿童的纯洁和勇气,而作家,时不时地就要充当这个儿童的角色。
儿童喜欢的文字是很难写的,这需要直指文学的核心。
我觉得如果我能够写出更多让儿童喜欢的作品,就意味着自己更加靠近了文学的核心。
有人以为儿童文学是“小儿科”,是玩玩而已,那是大错特错了。写一下就知道其难度。纯洁的心灵会在这里找到真正的知音,而纯洁是人多么可贵的品质。儿童文学其实是一切文学源头的部分,所有好的儿童文学一定是成人喜欢阅读的,反过来说,只要是成人读了了无趣味的东西,就一定不是什么好的儿童文学,甚至不是什么文学。
马克·吐温和安徒生的书,成人什么时候觉得肤浅了?
儿童文学和成人文学是一样的,在难度把握上基本一样,也同样是深入人性的内部和底层。
上世纪80年代,我曾把自己创作的350万字的手稿全部烧掉。那几乎是把我年轻时的创作付之一炬,而这其中有2/3是儿童文学作品。
我把儿童文学看得很高、很重,儿童文学最核心之处是要体现它的诗心和童心,儿童文学具体创作起来,既要有很高的文学性、诗性,在表达上消除很多的障碍,要达到孩子喜欢的目的,还不能消解它的深度,这非常困难。
这几百万文字里也有一些“漏网之鱼”。《狮子崖》就是其中之一。《狮子崖》文稿再次出现时,我几乎已把它忘记了。那是我去看望一位老作家,他与我提起在我焚烧那350万字之前,曾有这样一部文稿交给了他。后来这部手稿被他热爱文学的侄子保存了下来。拿到这部还是十几岁的自己写下的手稿时,人已经步入了老年。我抚摸这发黄的稿纸上片片稚嫩的字迹,已经锈迹斑斑的曲别针,那一刻我想:青春永远地失去了,但只要将当年对文学的那种神圣与好奇,还有那份激动,簇新簇新地保存在心里,就能走下去。
那时我有一个少年时期的文学伙伴,他住在河的西边。两个酷爱文学的少年,一有新作就要相互朗读。一篇作品无论是半夜还是凌晨写完,一点都不能耽搁,立刻就要过河去找他。去河西的路是风雨无阻的,无论雨天、雪天,毫不犹豫,仿佛任何困难都无法阻挡我们。找他要穿过一条河、越过一座座沙丘,还要经过一片坟地,月光下赶路有些恐怖,但只要怀揣刚写成的稿子,渴望那一声赞许,恐怖便好像减轻了许多。
还有一部被保留下来的是20万字的儿童文学作品,之前已交给了明天出版社,后来出版了,这部作品就是小说集《他的琴》。
我从来没有放弃儿童文学的创作。在写到自己文字生涯的第40个年头时,我发现我有可能写出比过去更好的儿童文学作品,所以有了这些年的《少年与海》《海边童话》。《海边童话》是我最近完成的作品,也是对我个人的文字、文学能力最新的一次检验和鉴定。
作家一般来说都应该为孩子写作。大作家托尔斯泰为孩子写了很多,马克·吐温写得更多。儿童文学并不能等同于一般的儿童读物,现在许多时候却会将这二者混淆。只要是文学作品,就需要基本的诗性支撑,需要是较高难度的语言艺术,并且必须具备作家本身的强烈个人性。
儿童文学的深意,可能即在于它更靠近诗意,更贴近生命的原色。童心无限深邃,这里就指生命深处的质地。
写出原来的生命,写出本质,这当然是最有深意的。
儿童文学写作者一直是我钦佩和敬重的人。比起数字时代浑浊的文风,坚守着儿童文学、自己的童心与诗心,是多么了不起的大事业。我愿意投入这个事业,不是从现在开始,而是一直向往着,并一直走下去。
童话,一种纯粹的文体
在我的记忆中,我的童年有那么多朝夕相处的友伴,它们可能是一棵树、一条狗、一只鸟,或别的什么动植物。我与它们在一起时就愉快和兴奋,离开了它们就会思念和痛苦。我们能够对话,相互知道心事,当我开始诉说的时候,相信它们在认真地倾听。
我的出生地是半岛海边的一片林子,因为小孩很少,所以是那里的绿色葱茏万物喧腾,伴我度过了童年。回忆童年与野地,特别是与动物相处的情景,最先想到的就是它们一起追赶、嬉闹时发出的声音———一种喘息的声音,也是一种亲昵的声音,是它们在大自然中小心翼翼的语言方式。只要是与动物们打过交道的人,大概谁也不会对这种可爱的声音感到陌生。这不是象征,而是真实的倾听和回忆。
从这声音中,我会感到一种气味,看到一种形象。它们可爱的顽皮的模样,是让我对生活充满希望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在悲伤苦难的人世间,动物的眼睛、它们的一张张小脸,实在给了我们最大的安慰。动物们也有缺点,但是它们大致还是可爱的、令人向往的;有许多动物即便在道德品质上,也值得我们学习。
关于动物的记忆,那种感动和怀念很容易理解,因为动物能够跟人交流,会用眼睛看着人。衡量一个写作者能不能走远,要看他同其他生命交流的能力。跟动物交流不难,跟植物交流而且产生一种情感,比较难。如果不能,很可能就是某种能力丧失了。也许我们应该害怕它的丧失。
这样的经历,在小时候是乐趣,长大后,便觉得它是多么重要,而这一切恰对我的整个文学创作的格调、意境起着重要的决定性作用。
我的初中是在胶东半岛上的一所中学上的,学校很美,被包围在一片果园之中,后来我常说,“那是一座再好也没有的校园”。当时我们的校长酷爱文学,在校内还办起了一份油印文学刊物,时间已久远,但我依然记得那份刊物叫做《山花》。我当时把林子里的植物、动物们写成了童话,投稿给《山花》。后来,校长把它放在了显著的位置上发表,并当众表扬了我。此后,我又在《山花》上陆续发表过一些作文、散文。我常在无人的地方,静静地与它相处,它散发着特殊的油印味道,很是好闻。
从此,我的儿童文学创作便没有停止过。自1974年我写出《狮子崖》,后来又写了《少年与海》《兔子作家》《寻找鱼王》以及《半岛哈里哈气》系列:《美少年》《长跑神童》《海边歌手》《养兔记》《抽烟和捉鱼》等。
最近,我刚刚完成一部《海边童话》,共5册。这部作品写的就是童年时期所遇到的那些植物和动物的故事。小时候,在我家附近海边的入海口处,常常看到黄鼬、兔子在那一带活动,这个印象对我来说是极为深刻与特别的。我将它们写成十来个故事,主角儿就是这些动物们,由青岛出版社出版。我的儿童文学作品都是自己的“真事”:故事里的大灰鹳、蝈蝈、鱼、海豹……我与它们都十分熟悉,在与他们交往和观察的过程当中,产生了我的童话。童话的写作必须建立在真实的基础上,我觉得这是特别重要的,这是能否走得更远的一个因素。童话的胡编乱造尤其不可以。
儿童文学,是整个文学建筑的开关
童年的真实生命体验,会让作品有一种实感。有一个中学生,读了我的中篇小说《少年与海》,很想找到作者,当他的父亲打听到我正在万浦松书院讲课,便领着孩子,从很远的地方到书院来寻访。我和这个孩子讲了很多,后来又给他写了一封信。
还有一个媒体工作者告诉我,他一直有个苦恼,就是孩子不爱读书,每天只是专注于看电视、玩手机,一个偶然的机会看了我的《兔子作家》,竟一口气读完了。高兴之余,他就把我所有的童书都买回了家,小孩也从此进入了书的阅读世界。这件事让我很高兴。它让我思考,在智能手机霸屏的时代,如何把一个孩子从平板电脑的碎片式阅读中、从电视浮光掠影的讲述里吸引到书中来,让他们迷恋文字、依赖文字,用文字启发他们的思考力,是儿童文学的一个重要的任务。
网络时代也好,过去的时代也好,总有人会脱颖而出。要从中总结出一些规律性的东西。是整天迷于纸质阅读的孩子更有利于创造性的发展?还是埋头数字网络阅读的孩子更有创造性?没有做过这种对比。这是非常复杂的社会调查。就个人简单的观察,似乎纸质书读得多的孩子、对大自然好奇心重的孩子,相对来说还是发展得好一点。一些孩子读了很多书,连麦尔维尔的《白鲸》都看过。有一些孩子还成立了登山队,还有的去搞社会调查。
行走和不行走有什么区别?行走的时候会看到很多以前没见过的事物,就要问,就要去了解,整个过程要自己做判断,自己处理。如果总是从书上或网络上获取答案,那是别人已经解决了的问题,个人判断(命名)的权力就被剥夺了。孩子也好、大人也好,要尽可能保留个人的权力,把最初的基础判断、把这种处理的过程留给自己,而不是拱手交给他人。我们不停地接受别人的结果,最终省了脑力,也慢慢不再有个人的见解了。
任何一个作家把儿童文学的元素从整个文学创作中剥离和剔掉,可能都不会是一个优秀的作家。我写《古船》这样激烈复杂的作品,包括后来写的很长的《你在高原》,都始终是抱着一种好奇与专注、热情和纯洁进入的。用一种潜在的儿童视角去观望全部的复杂,会获得更新鲜、更深刻、更惊异、更质朴的认识和感受。所以我极其看重儿童文学对整个文学生涯的重要性:基础性、核心性。
如果把儿童文学和整个文学事业的关系做一个比喻:我刚开始觉得儿童文学是整个文学道路的一个入口,从这儿入进去能够走得很远;再后发现,儿童文学不光是一个入口,还是一个开关,这个开关一按,整个的文学建筑,就会变得灯火通明。(张炜 口述 杨雪 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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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夏学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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