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击的英语:百年中国人学习英语的趣味历史
(北京外国语大学教务处处长金利民,曾在剑桥大学读博,归国后一直在母校的英语专业担任教职。摄影_刘浚)(今年70岁的文洪炳,1963年考入西南师范学院英语专业,后成为英语特级教师,现已退休。
“”结束后的1977年,高考恢复了,英语分数比重由10%起逐年增加。1984年英语正式被列入高考主科。
整个国家都在寻找丢失的英语记忆,许国璋们又重新成为学术明星,文洪炳这些当年在教育系统里被完全边缘化的臭老九,一夜之间变成了香饽饽。
“英语教师的缺口太大了,”文洪炳被借调到一所师范学校,筹办英语速成班,教育局长心急如焚,“读一年两年都可以,读到能够教书就行。”
速成班的学生,大部分人连ABC都不认识,“能说long live chairman Mao的学生都是最好的了。”
这些未来的英语教师,在入学面试时,考的不是英语,“让考生用中文念报纸,或者唱一首中文歌,招学生的标准就是发音清晰,不是大舌头就行。”
小学刚毕业的金利民考入了英语班。那时的她,没有想到自己会全程见证英语教育随后近40年的变迁。她在北京外国语学院攻读了本硕学位,后在剑桥大学读博,归国后一直在母校的英语专业担任教职。现在,她是北京外国语大学教务处处长。
考入北外之前,金利民已经在天津外国语学校学习了5年英语。她在北外英语系82级的同学来自全国各地,有羡慕她的,比如那些从农村考来,英语近乎零基础的同学;也有她羡慕的,北京白堆子外语学校(后并入首都师范大学)的5位老师,当时也成了她的同学。
水平如此参差不齐,但没过多久就扯平了。“语言学习跟学骑自行车或者开车差不多,花的时间不一样,但真掌握了技能大家就一个水平线了,除非你有更高的追求要去开赛车。” 金利民总结说。
1970年代末80年代初基本没有什么英语视听资料。金利民所在的天津外语学校还算不错,有一台录音机,是那种转盘式的大家伙。
大一的时候正流行卡朋特,她也买了两盘,“连个歌词都没有,肯定是盗版,听了无数遍,愣把歌词听出来了,实在不明白的就去找老师,老师听不明白就去找外教。”
当时的北外英语听力教学几乎完全是靠老师课堂上教,基本没有其他可用的视听资料。“北外号称英语教育领军的地方,我想,别的地方的情况只会更差。”
同学们很期待周末。因为学校每周都会在食堂播放一部莎士比亚作品改编的电影。“没有字幕,听起来很吃力。”
金利民读大学的时候,社会上基本没有英语培训班。“我去幼儿园教过课,最开始一小时给两块钱。后来有去过景山中学教课,一小时5块钱。”
1980年代后期出现了下海潮。北外英语专业当时有一个师资班,班里有8个学生保送研究生,目的就是为让他们读完之后留校,“到了毕业的时候只有4个留下,其他都去海南、深圳等地方了。”
有学生曾经问她,金老师你英语这么好,干吗要留学校不出去挣大钱啊。“那会儿就觉得你外语好就得出去上公司挣大钱,我们同事都被问过这样的话。”
整个社会对英语的狂热,也让中国父母坐立不安。文洪炳也深切感受到了社会对英语的重视。亲戚朋友不断登门,希望能给孩子“开小灶”补习英语。中国的父母希望如此培养孩子的双语能力,不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走遍天下都不怕,追捧“学好ABC”比“学好数理化”更为有用。
“已经记不清这些年辅导过多少孩子了,周末一般都排满了,上下午都有,有时候,晚上都有孩子来。”文老师并不收取报酬,孩子的家长们就不断送来诸如活鸡活鸭等土特产。“我想,全国绝大多数英语教师都有这样的经历吧。”
1992年,朱勇从扬州考入北京师范大学。如今20多年过去,他仍对大一时那次之行记忆犹新。
同寝室的一起去玩,碰到一个美国人,其中一位叫余浩的室友鼓足勇气打招呼,本意是问对方家里有多少辆车,出口却是问人家有多少“bus”。
现在,朱勇已经是北京外国语大学的副教授,英语是他的工作语言,而余浩也曾常年在国外工作生活,英语能力今非昔比。
“我们是从1985年开始学英语,那个时候,无论是老师和学生基本都认为学英语是为中考和高考准备,很少有人意识到这是为了将来跟外国人交流。甚至到了大学这种意识还不强,就是为了应试,和余浩一样,那时我掌握的也是哑巴英语。”朱勇说。
在英语教学市场化之前,中国人学习英语的主要途径还是课堂,主要目的为了升学考试,强调词汇、语法,却不深究思想和文化,听说方面的能力远逊读写,尤其是有农村背景的学生。
来自湖北黄冈的陈庄,中学时也是英语尖子。“但在一切以考试为指挥棒的环境下,英语成了笔头上的功夫,听力一般、口语难以见人,现在想来滑稽可笑,但当时自我感觉不错,毕竟成绩摆在那儿,靠分数说话。”
陈庄直到读了大学英语系,方才体会到英语的原汁原味。系里有一门课叫“基本技能”,授课老师有的来自耶鲁等名校。“同为年轻人,什么都好交流,那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说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去美国留学。”
1992年,发表了南巡讲话。“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概念成了英语热的最佳助燃剂。几乎全国所有的高校一夜之间都增加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概论》课,由于受欢迎程度太高,一般都安排在能容纳几百学生的礼堂里。
但“社经概论”变现不易,更多的学生还是把学习热情放在了英语上,如果说当时高校里最火爆的课程是英语,毫不为过。
1993年,俞敏洪的新东方外语学校顺时而生,一开始他还租不起场地,将培训班办在了自己的宿舍里,但后来新东方的发展速度令人咂舌,很快成为语言培训的航母;3年之后,李阳也推出了“疯狂英语”,在广场上数万人聚集喊着口号式英语,表达对英语的渴望。虽然这种“式”学英语方式富有争议,但用“疯狂”二字形容当时全社会的英语热,倒是很贴切。狂热也造就了庞大的市场,根据教育部调查,目前中国有近3亿人参与英语培训,英语培训机构超过5万家,市值超过300亿。
金利民教授认为,1990年代初开始,很多人都意识到英语如果和当时的热门专业,比如法律、金融、经贸、新闻等结合起来的复合型人才,就业的优势会大很多。
1993年,哈尔滨工业大学开始试点第一批辅修专业,学有余力的学生经过考试筛选后可以在大三、大四辅修其他专业课程,第一批开发辅修的4个专业是科技英语、计算机、工商管理和航天工程。
“在思考如何提高找工作的竞争力的时候,我们几个同学认为如果能获得工科和科技英语的双学位,我们将能找到更好的工作和职业发展机会。因此我们组织起来去推动哈工大做改革,将辅修升级为双学位。”周涛说。
经过写“陈情信”,半年过后,他们终于说服了校方决定先拿科技英语班举行双学位的试点,追加1年(大五),专门学习科技英语。
当时的哈工大,在教改上的开明程度走在了全国高校前列,它似乎预见了英语对学生的价值。周涛所在的班级20人,毕业后大都找到了比常规的本科生或研究生班都更理想的工作。目前这20位学生, 6位成了企业家,5位在外企或上市公司做高管,5位在海外知名的跨国公司任职,剩下的在高校任教。
而周涛本人毕业后直接进入航天部的外贸公司,为他那些分配至航天系统边远研究院所的本科同学所艳羡。他后来辞去公职,凭借外贸背景和出色的英语能力考取了加拿大Ivey商学院,成为一家投行的掌门人。
而英语专业出身的陈庄,在本科毕业时的感悟是,如果不上另一个专业,他的英语能力发挥的空间是非常有限的。他选择了去中国新闻学院的国际新闻专业(新华社的研究生部,现已停办)深造。
“英语一旦只与考试和分数联系在一起时,那学的肯定是空壳和皮毛,而一旦与生活中的柴米油盐或安身立命联系起来时,英语才算是活了过来。”陈庄感慨说。
美国作家何伟曾在1996年到1998年间,在重庆涪陵教过两年英语。那时候的内地小城还极少见到外国人,何伟说,只要一上街,他就会成为被围观的对象,“在街边的小馆儿吃饭,会有至少10位棒棒驻足观看,他们也不说话,就盯着我。”
重庆巴川中学,位于小县城,它开设的国际班按照美国课程和教育方式进行全英文教学,颁发中美互认的高中文凭,26人一个班,配备了4名外教。
更多的中国人选择走出国门。1978年,中国出国留学总人数为860人,25年之后,这个数字增加到41.39万人。
“我只能教学生说Long Live Chairman Mao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退休的文洪炳老师,比退休前更忙,他说英语热得有些失去理性,甚至连幼儿园甚至都要教英语,“我觉得没有必要。”
金利民认为,这些年英语专业的不断扩招并不是件好事。目前全国高校开设英语专业已超过1000所,早些年英语人才短缺,毕业生被“高大上”的用人单位一抢而空,但现在英语已成全民教育,但凡有过基础教育的,或者通过商业机构培训过的,英文能力已经能适用大部分的工作需要,纯英语专业的普通毕业生甚至成为最不好找工作的群体之一。
如果说,改革开放前的英语还是“寄居”在中国,这之后,英语获得了“国民待遇”,几乎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把它跟这个国家剥离。不以文化为基础的英语教学市场如此火热,越来越多的考核体系被英语在一起,向英语动刀的消息也随之而来。
2013年10月21日,北京市考试院公布《中高考改革方案征求意见稿》:拟从2016年起,中考英语分值由120分降到100分,高考英语分值由150分降到100分。事实上,北京对英语动刀并不是第一家。早在2008年,江苏省就已经下调高考英语总分。
在全国层面,去年1月,教育部下发的“一号文件”,就明确表示要研究英语一年多考的实施办法。之后,“2017年英语退出高考”也甚嚣尘上。教育部门多次出面解释,相关政策还处于酝酿阶段,希望不要误读。中国教育学会前会长、北京师范大学教授顾明远称,英语实行社会化考试、一年多次考试是改革方向,“但这并不等于英语退出高考”。
有人认为高考英语社会化后,标志着“英语热降温”,减轻过去对英语过分重视导致的对母语的轻视;也有人认为,削弱英语教育,对于中国来说是文明的,是盲目民族自大情绪在作祟。著名的语言学家陆谷孙说:“我看现在权重调整可不是因为崛起什么的,中国之大,我不相信有人会自恋到认为可以不学外语了。”
教育部门迟迟不出台正式文件,所谓的高考改革动向无非是投石问路。可就这一块小小的石头,溅起的不是涟漪,而是大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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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夏学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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