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的重要作用18
世纪后半期,亚洲经济的盛衰经历了两次剧烈的转折,这在历史上是没有先例的。人们对亚洲国家基本文化因素所广泛持有的看法,竟然在大约尤其是出现了“四小龙”,人们原先长期认为亚洲文化缺乏造就经济增长的能量这样一种看法,剧烈粉碎了。然后,更加突然的是,在年代后期发生了危机和崩溃。首先是日本经济没劲了,即使说不是萧条,也该说是严重衰退,迄今已持续整十年了。接着是东南亚和韩国的经济发生金融危机,导致更根本性的挫折。说了十年的“亚洲价值观”如何优越的大话一下子泄气了。(狄纳莫的意思是发电机,电动机。此处原文中的
亚洲经济在连续十年保持10%年增长率之后,在1998年缩减了15%,他们股票市场的股值损失了一半以上,货币贬值30%到70%。在1996年,流入韩国、泰国、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和新加坡五国的资本约为960亿美元,可是在1997年流出的资本超过了1500亿美元。在一年之内,印度尼西亚的人均国民生产总值由3038美元降到了600美元左右。国际劳工缉织估计亚洲失业人数约达1000万。
因此,在一年工夫里,亚洲经济的未来变得很不明朗,宣扬亚洲方式伟大的吹鼓手们哑然无声了。然而,不应该因为“奇迹”垮了,就停止有关“亚洲价值观”的讨论,而是应该更冷静和批判性地分析价值观在造就可持续的经济发展这一方面的重要性。现在需要的,不是像新加坡和马来西亚有关亚洲价值观的那种“辩论”中的有点伤感情的民族主义责难,而是要解释,为什么同样的一套文化价值观居然既造就了狄纳莫式的动力,又造就了多米诺骨牌式的效应。亚洲经济先是从停滞走向了充满活力的经济增长,然后又走向了崩溃,像这样走极端的事实给人们提出了一个严肃的挑战,即根据文化因素来解释国家经济的发展是否还正确有理。要知道基本的文化在这期间并未改变。
为了探讨这一重大问题,我们需要首先揭开所谓亚洲价值观优越性的夸张言辞,争取比较现实地理解亚洲国家的经济表现。我们还需要在理论上澄清有关亚洲文化和经济发展的几个问题,包括回顾一下马克斯•韦伯对儒学及资本主义的发展的论述。
然后,我将提出两点假设,它们可能有助于解释为什么同样的文化价值观会造成如此截然不同的结果。第一点是:同样的价值观在完全不同的情况下起作用时,可能而且往往确实会产生不同的效果。这就是说,亚洲文化的价值观仍是原样的价值观,但环境变了,因此原先的正面结果变成了负面的结果。
第二点假设是,文化价值观总是成簇的价值观,它们在不同的时期可以有不同方式的组合,因而产生不同的效果。这是一个微妙的论点,要小心对待,防止有人利用它来争辩说不论发生了什么,总是有可能找到某种文化上的“解释”。有效的解释必须有适当提出的文化变量,以及准确的因果联系。
对于亚洲价值观辩论中出现的许多夸张词藻,人们会认为那不过是亚洲取得成就之后的得意洋洋情绪的一种表现,因为当时西方正因为赢得冷战胜利而得意洋洋,喧喧嚷嚷,亚洲想要盖过那种嘈杂,让别人听见自己的声音。因此,不难对这些夸张辞藻置之不理。然而,“四小龙”出现了,中国也显出了即将成为一个潜在的新超级大国的势头,它们都是程度不等地模仿日本的由国家指导的资本主义的模式,这些就为亚洲声称自己有特殊性提供了依据。经济成就与集权统治的结合显然让人想到亚洲国家真是发现了某种值得注意的东西。亚洲价值观的概念迅速成为对经济成就的一种简捷解释,以及对集权政府做法的一种辩护。
亚洲价值观的辩论还由于以下的事实而变得更加复杂化了,这就是:在20世纪70年代出现的亚洲“奇迹”经济和西方衰落的景象,不仅吸引了亚洲人,而且也吸引了西方人的注意力。关于亚洲成就究竟有多么特别,出现了一些夸张的说法。因此,有必要从适当的角度看看实际的情形。
首先,某些人有一种奇怪的倾向,把日本这一个亚洲奇迹经济的领头者说成是一个第三世界的国家几乎一夜之间变成了世界上第二大的经济强国。事实上,日本在明治维新时期开始工业化,那是在19世纪的最后三十来年,美国开始工业化大约是与此同时。到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日本已是一个重要的工业国,它还利用了欧洲经济被战争打乱的机会,先在亚非,然后在欧美,挤占消费品尤其是纺织品的市场。
到20世纪20年代,日本拥有了世界上第三大海军,商船队也居同样地位。到30年代后期,它的经济居世界第三位或第四位(差别在于它在朝鲜、和满洲的投资是否包括在内)。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它的汽车工业已与欧洲大体相当,当然,它还制造出一种很了不起的军用飞机,即零式战斗机。那些在20世纪60年代才看到强大日本崛起的人,往往忘记了日本在太平洋战争期间曾构成何等的挑战。
关于亚洲另一些地方原先的落后状况,也有一些言过其实。中国的乾隆皇帝当年写信给英王乔治三世,傲慢地表示中国不稀罕英国的小巧装置,不需要英国的工业制品。人们现在谈起此事,总以为乾隆皇帝是一个滑稽小丑,其实他在位时,中国经济的确大于英国经济。当世界经济尚未受工业改造而仍然以农业为主时,整个亚洲的产值在18世纪末占世界经济产值的37%。而到了20世纪90年代中期,尽管亚洲经济奇迹被吹得神乎其神,亚洲在世界经济中的比重却只有31%。在亚洲经济尚未遭危机打击之前,亚洲经济据估计也要到2010年才能重新达到原先的37%的水平。
最近二三十年,亚洲经济的增长率给世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亚洲经济有10%的增长率,而西方经济增长率还不到3%,相比之下,亚洲人曾令人敬畏。可是人人只注意百分比,而没注意净增长值的绝对数字。中国经济保持“十年的10%年增长率”,这确实令人兴奋。但事实依然是:在这十年当中,中国经济没有任何一年的净增长值能与美国经济同年的净增长值相比。因此,在这十年增长期间,从绝对数字来看,中国不是在赶上美国,而是落后得更远了。简单明瞭的算术是:6000亿美元的经济增长10%是净增600亿美元,75000亿美元的经济增长2.5%是净增1875亿美元,前者尚不到后者的1/3。这道理就是,只注意增长百分之几,而不考虑基数,是可能产生严重错误印象的。
我说这些,并不是想要贬低亚洲人的成就,而只是反对把它们说成那样神奇。髙增长率确实给亚洲人千家万户带来实惠,他们的生活状况发生了历史性的变化。以中国人为例,在1985年时人均国民收入还不到100美元,1998年时已增至360美元,这意味着:彩色电视机原先平均每5户还不到1台,现在平均每1户已有1台以上,拥有冰箱的家庭原先还仅占总户数的7%,现在已达到73%。中国人生活水平的确有显著改善,他们有理由相信他们孩子的未来会更光明。
在一定程度上澄清事实以后,我现在想探讨怎样从理论上分析亚洲文化价值观与经济发展的关系。但首先我要回顾一下马克斯•韦伯对这个题目是怎样说的。在论述资本主义的文化起源方面,韦伯当然是最大的匠师,至今无人能出其右。众所周知,他认为资本主义的文化起源在于教新教伦理,可是他的论述被后人通俗化以后,不幸变成了几句陈词滥调,跟童子军的誓词差不多:勤奋,奉献,诚实,节俭,可靠,不自满,重教育。其实,韦伯对资本主义文化起源的看法要复杂得多。他尤其对两个看来似乎自相矛盾的现象感兴趣。
第一个现象是这样一个历史事实:僧侣们全身心修来世,在隐修院中过着苦行僧生活,但他们却建立了非常有效率的组织,赚取今世的利润。第二个现象是,在建造资本主义方面起了关键作用的角色,是那些相信得救预定论的加尔文派,而不是那些相信善有善报的其他。韦伯认识到,以会计账簿方式对待善报恶报,太容易使人陶醉或灰心,而相信只有上帝预先挑选的人才能灵魂得救,就会有一种深刻的心灵不安全感,因而会努力抓住每一个可能证明自己属于“蒙上帝挑选者”的迹象。关键的动力是心灵的焦虑。
韦伯细心分析过中国的文化,在对比儒学和教清教教义时,强调儒学很重视君子要“修身养性以适应外界,适应世情”。儒学文化的理想是达到心灵和谐,没有强烈的内心紧张或心灵不安全感,没有“神经”问题,而韦伯指出欧洲人的“神经”却有问题——即弗洛伊德所分析过的那些问题。
韦伯详细描述过中国人的性格,认为中国人是经过了良好的调节,有“无限的耐心”和“有节制的礼貌”,“不在乎单调”而且“能不间断地努力工作”。但是韦伯认为这些品质不能自发地产生资本主义。与此同时,韦伯又以相当大的先见之明指出,中国人的这些品质有助于他们十分能干地模仿资本主义的做法。他写道,“十有,中国人将会很能干地-一很可能比日本人更能干地——将现代文化地区已在技术上和经济上充分发展起来的资本主义加以同化。”
由此可见,有人批评说儒学国家近二三十年来的经济成就推翻了韦伯的理论,这是错误理解韦伯的理论。事实上,韦伯预见到中国早晚会模仿资本主义的做法。从许多方面看,韦伯都像启蒙运动思想家一样对中国持正面的看法,而历史的事实依然是,亚洲国家取得成就,是由于它们进人世界经济体制,而不是由于内在的、自主的发展。
在考虑儒学文化对资本主义的同化时,我们碰到了若干似是自相矛盾的现象,与韦伯对僧侣和加尔文教派信徒的经济行为的论述相似。例如,儒学将商人这一行业几乎列到了社会的最底层,其社会地位甚至在农民之下。中国商人不得不忍受这种窘况,没有别的选择,只好高明地赚钱。当然,他们可以让自己的儿子读书,通过一道道考试而当官。但这样一来,自己辛苦创办成功的事业就只能保持一代人时间。若想代代传下去,就只有留在儒学官吏和学者所鄙视的这一行成为精明高手。他们的处境是在社会的边缘,跟封建欧洲中的犹太人多少相似。
第二个现象是儒学鄙视辛劳和各种形式的体力劳动。美国人从小都读熟了霍瑞肖•阿尔杰写的那些故事,把艰苦工作看做是由穷变富的必经之路,所以对儒学的这一现象感到难以理解。儒学君子的理想是坐享清福,他们把手指甲蓄得长长的,以证明自己不必用手操劳。道教提倡“无为”,把它提到最高哲学原则的境界,主张以最少的力气将事情办成,这就进一步加深了人们对辛劳的鄙视。在中国的军事思想中,最理想的制胜之路是避免大动干戈,不战而屈人之兵。就我所知,在世界上各种文化中,像中国人这样崇尚无为而鄙视艰辛体力劳动的看法,是独一无二的。在中国人看来,耠腊神话中所说的暴君西西弗斯死后人地狱,被罚推石上山永无休止,只是一个逗乐的笑话而已。肯定地说,在中国文化中,辛劳本身不是重大美德,而只是迫于环境不得已而为之。
中国人不崇尚辛劳,但强调“好运”的重要性,认为举止端庄得体可以增加交好运的可能性。在这方面,道教又起了作用,它讲究“道”,即自然和历史的力量,这就从哲学上支持了中国人的一种基本观点,即人生的许多事情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而是由外界力量所决定的。有的人比较善于顺应潮流,能交好运。有的人却是愚蠢地逆潮流而动,注定要失败。然而,强调好运,并不等于对生活采取的态度,人们总可以做一些事情增大交好运的机会。而一旦境遇恶化,那只是碰上厄运,但愿有朝一日会时来运转。
强调运气的作用,使人们对生活采取外向的、高度面对现实的态度,而不是内向的态度。人们需要时刻保持警觉,要抓住每一个有可能给自己带来好运的机会。他们认识到外界力量的头等重要性,因而对于客观形势、地形走向和行动时机都极其敏感。决策的焦点在于判断情况和利用一切有利条件。
因此,强调运气,乍一看来是强调超自然的东西,可是实际的结果却是生动地关注客观现实。这一倾向使得中国人很重视市场的特点和结构。在中国人看来,市场不是理论上的抽象事物,而是生动的和充满活力的现实。
中国人愿意从显然概念化的角度思考市场,这一点说明了中国资本主义与西方资本主义的一个重要区别。西方资本主义是技术驱动的——你造出了一种更好的捕鼠器,人们就会登门向你订货。但中国资本主义的驱动力向来是查明谁需要
什么,相应地去满足市场那一需求。西方企业总是设法改善它们的产品,加强它们的组织结构,努力使自己的品牌得到人们的承认。中国企业家则是努力实现多样化,避免被人说成是只生产一种主要产品,总愿按照市场的需要改变自己的生产。美国人知道市场上有大量的造和中国造的消费品,但却不知道生产这些消费品的公司的名称。
儒学文化虽然看不起劳力的人,鄙视辛劳工作,但却重视自我改善,因而尊重成就动机。中国这一重要的文化价值观用戴维•麦克莱兰的话说,就是“取得成就的需要”。麦克莱兰证明,凡是有成功发展的国家,按儿童读物中教导的行为动机来衡量,在“取得成就的需要”这一点上也都是得分高。不论用什么办法衡量中国人“取得成就的需要”,都能证实一般人对中国文化的一个印象,即中国人争取有所成就的劲头是高的。中国儿童所受到的教导都强调要有成就,否则就愧对自己的爹娘。
然而,看似自相矛盾的是,中国文化也强调依靠别人的好处,这一心理导向是与霍瑞肖•阿尔杰小说中倡导的个人自力更生的理想格格不入的。要有成就,又要依靠别人,这二者看来像是矛盾的结合,正是中国传统的人际关系的一个核心。中国的孩子从小就被教导说,要守规矩,善与人同,这是保障安全的最佳途径,而“与众不同”是有危险的。结果是从正面接受依靠的态度。
成就与依靠二者的结合,使得中国传统的人际关系有一个不言自明的目标:为了满足成就的需要,就要勤勉地履行自己在家庭中分担的一份责任,从而做到应有的依靠。在这一点上,中国人和日本人的家庭规范•大不一样。在中国,成就会在家庭内部受到奖赏,儒学文化所规定的儿子对父亲的义务以及兄弟间彼此的义务是终身的责任。所以他们的传统是向内的,怀疑家族以外的人是一种基本的本能。但在日本,武士和商人家庭的成就主要看他们对外干得如何。日本人家族传宗接代是以长子为家族之长,但是小儿子可以自己出去闯,有了成就,就可以自己成为一家族之首,当“祖宗”。
既要取得成就,又强调依靠,这两头保持平衡,就需要相互信任和保持个人关系的活力,从而有可能形成社会网络。就中国文化而言,家庭的纽带向外延伸到家族,再向外延伸到社会,形成“guanxi”(“关系”),即兴味相投、休戚与共的个人关系网。“关系”在经济发展中极为重要的一点是,只要有“关系”将一些人联系在一起,即使个人之间彼此并不认识,也可以期待对方承担共同的义务。只要是老同学,同乡,或曾在同一部队服役的战友,或是有别的什么共同背景将人们联结在一起就行。因此,“关系”的基础是彼此都能承认的客观考虑,而主要不在于有关方面的主观感情。
日本人也讲Kankei(“关系”),但其中主观因素多得多,重视是否对自己有恩和有利。人只要有某种共同背景就可以有“关系”,而日本人的“关系”更多地取决于个人之间的交往。
上文已说过,本章提出的主要假设命题就是:同样的价值观在不同情况下会产生不同的结果。一些关键的价值观,如依靠社会关系网,采取长期观点,争取市场份额重于争取利润,提倡先苦后甜而防止过早满足,为了未来积极储蓄等等,都依经济状况和经济发展水平而造成不同的结果。
信赖家庭成员和依靠“关系”意味着,在发展早期和环境不稳定的情况下,华人的企业大都局限于家庭运营。由于对外人缺乏信任,家族企业的扩张能有多少个分支,取决于老板有几个儿子去分头经营。然而,随着东亚和东南亚环境逐渐趋于稳定,企业也沿着“关系”的线索迅速扩展。这些地方的银行业务尤其具有个人关系链的特点。丹尼•昂格尔提出了一个有意思的论点,即海外华人按关系网开展业务的做法,使他们具有了一种“社会资本”,这不是罗伯特•普特南所说的那种构成基础的社会资本,而是构成经济发展基础的社会资本。昂格尔集中研究了泰国的情况,指出那里的华人依靠他们的关系促进了资本的流动,从而使泰国出现经济“奇迹”。
海外华人在中国沿海的投资增长之快是惊人的,在这里面也是“关系”起了根本作用。在使中国对外开放以后,香港、及东南亚华人纷纷返回他们的祖籍探亲访友,立刻受到接待,被鼓励投资于当地经济。香港人到广东,人到福建,还有一些人到上海,去建立合资企业,合作的对方往往是当地的,制造的产品向外销。结果,乡镇企业高速增多。合作的交易以高度个人化关系为基础,而不是以法律为基础。海外华人投资者争取了种种优惠,从多年安排的减免税,到固定的低工资,名目不少。
就这样,一段时期之内,依靠非正式关系办事的传统造成了奇迹,资本迅速流进中国,建立新企业,其速度要比依照法律谈判签约的办法快得多。甚至连一些外国银行家也迷上了他们所理解的亚洲价值观的精神,愿意根据中国官员的点头眨眼提供。然而,企业缺乏透明度或法律文书,早晚必然导致任人唯亲的资本主义和广泛的。商业交易缺乏法律基础,这在好光景时也许能加快交易,但一旦情况恶化,就没有明确的程序来处置破产。
在日本,关系网的传统促成了企业家、官吏和政客结成紧密非正式联系的模式,这种局茴被人称作“日本合股公司”。他们相互承担义务和保持特殊恩宠的联系,彼此之间可以有巨额信贷的流动,极少需要作正式的审计或审查项目是否合理。有一段时期,人们曾认为,只要国家的指导“使价格正确”,就基本上不需要担心知情人交易和的可能性。可是后来受到了冲击:日本的社会精英并不像原先说的那样正派。在政企密切合作的情况下,当需要由国家对金融机构作更加强有力的调控时,国家却显得无力对付它先前的伙伴。
依靠关系网的做法还促使人们形成一种观念,即没有必要对企业赢利与否作短期的检查,最好是采取“长期观点”,力争挤占越来越大的市场份额。他们认为从长远着眼有好处,因为他们的文化习性是先苦后甜,不急功近利,宁可眼前吃点亏,坚韧不拔,以换取日后更大的报偿。一段时期之内,当各国经济都在上升时,这种做法得到了收益,日本人的成功曾使许多西方人相信,日本人找到了一种优越的创造财富的战略。因此,日本之外的许多亚洲地方都想模仿日本人的模式,不急于担心是否赢利,而力争更大的市场份额。
然而,到了一定时候,这种做法被证明是灾难性的,因为债台高筑,而强迫性地力争扩大市场份额的态度导致了生产能力严重过剩。银行缺乏透明度和法律规范,而企业又不现实地指望扩大生产会带来好处,所以急剧膨胀。人们终于看出,由于他们采取这种做法,资本是否得到合理配置,就得不到有效的监控。一个产业又一个产业都形成了生产能力过剩。1995年,韩国一家巨头得意洋洋地宣布要投资25亿美元建造一套新的炼钢设备时,人们居然没有意识到危机即将来临,真是怪事,因为当时全世界的钢已经是多得用不了。
西方的会计制度是每个季度都向经理人员和投资者提供盈亏报表,对资本是否得到有效配置提出批判性反馈信息,从而构成一套导向机制,去引导市场无形的手。而一心只想扩大市场份额,只从长远着眼,认为先苦后甜是英勇表现——凡此种种亚洲的价值观——在经济发展初期鼓励了经济上有用的行为,可是到一定时候就造成了生产能力严重过剩的问题和。
事实上,几乎所有的东亚国家都有严重的房地产泡沫。在日本,房地产价格之高达到了荒唐的地步,据说东京的皇宫一个大院的价格比整个加利福尼亚州的房地产还要贵。不只是消息不灵通的人相信这种说法,据说许多严肃的日本银行家也相信它。在上海,浦东区到处是起重机忙着转,盖摩天大楼——有些中国人说俏皮话,将这些起重机称为中国的“国鸟”。可是那里1997年建成的大楼只有15%的入住率,1998年人住率更低。建筑物仍在一幢幢往上盖,因为投资者觉得他们必须有长期观点,要勇敢大胆先苦后甜。
还有一个突出的例子,说明一种文化价值观在某些情况下能起有益作用,然后又会成为灾难的根源,这就是储蓄的习性。中国人是世界上储蓄率最高的民族之一,近年来储蓄率在30%左右,这在改革之初为经济增长提供了大量资金。随着人们的收入逐渐增多,储蓄款项不断流入国有银行,受到这些银行欢迎,因为这样一来,它们就有钱向国有企业提供。可是国有企业现在成了好看而不中用的大白象,国有银行再也不能指望收回那些“银行系统继续运转,现在靠的就是公民们的储蓄习性。正像国有企业无法还债一样,银行也拿不出那么多钱来给所有的存款人兑现。然而,既然老百姓的钱没有别处可存,只有存入银行,本来会破产的银行系统就可以运转下去。
在日本,同样的储蓄习性原先曾是一种美德,为战后的经济恢复提供了资金。但这一习性如今却使日本难以摆脱持久的衰退。日本政府官员曾指望国内消费需求上升以拉动经济脱离停滞,可是他们发现太难了,令人灰心,因为日本老百姓有些农识,觉得既然日子不好过,就该推迟消费,增加储蓄。尽管财政货币政策让更多的钱进了他们的口袋,他们还是不肯增加开销,宁愿再增加储蓄以应付未来的艰难时日。
本章要讲的事情太复杂了,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即亚洲经济的起伏使亚洲价值观的鼓吹者们遇到了难题。然而,这些事态演变并不影响人们对于文化与经济增长关系的一种比较成熟的理解。问题是出在有些人企图从概括的文化特点一下子跳到经济的结果,而没有考虑到各种中间变数和背景情况。因此,想开出一张清单,笼统说什么文化价值观对经济发展有利,什么文化价值观对经济发展不利,这是不科学的。在某种情况下有利的,到另一种情况下又可能变得完全相反。
此外,我们现有的知识还不足以解开经济发展动力方面的许多奥秘。我们的理论尚未提供出足够明确的因果关系,来给各种特定的文化变数赋予明确的分量。除了地理、气候、矿藏、政府能力及其公共政策明智与否等等这样一些一般性的考虑以外,经济行为这一总的范畴仍然太广阔,使我们无法精确地评价任何一个特定的文化价值观的意义。有的行为限于个人的作为,例如兴办企业所必需的首创性即是如此,而另一些行为却是集体的,界定着一个社会的特性和构成。在论述文化价值观的具体分量如何时,我们必须谦虚一些。我们知道它们重要,但在某一特定时候它们究竟重要到什么程度,却很难判断。我们与之打交道的,是云团,而不是钟表,是粗略的估计,而不是精确的因果关系。
因此,当我们把这些分析的线索收拢时,可以看出,亚洲价值观的鼓吹者们对于亚洲经济奇迹和西方的无可救药都说过了头。然而,亚洲当然还会继续现代化,并且在此过程中产生出独特的样式和做法。这并不奇怪,因为西方作为现代化的领先者也不曾产生清一色的文化——西方各主要社会之间存在着活生生的差别。文化差别将持续下去,企图说什么文化优越、什么文化低劣,是没有什么道理的。它们的长处和短处是在不同的领域,涉及不同的做法。经济发展不是一次事件,而是一个持续不断的历史过程,因此所有各国的发展过程中都有许多的起起伏伏。一种技术状态下行之有效的组织形式到了新技术出现后又可能变成包袱。
说到这里,应当指出,有些东亚国家的经济正在恢复,其速度之快超出了许多人的估计,这一恢复无疑也部分地反映出那些前二三十年曾促进过经济快速增长的文化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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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夏学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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