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木被害少女家人要求修复死者处女膜 法院驳回
“哒。哒。哒。”从家里穿出来的拖鞋一下下敲向石阶。她像个梦游者,木着脸,双眼无神,机械地抬腿、落下。到了山顶,埋头蜷在亭子里,她小声呢喃“婷,吃了饭没,冷不,热不”。偶尔,她哭着抬头,盯着空气喊“我会为你讨回公道的”。
李秀娟扶着栏杆一阶阶往山上爬。本文图片无特殊标注外,均为澎湃新闻记者 钟笑玫 图
去年9月,15岁的女儿吴婷离家后,被几位未成年人逼迫卖淫。嫖客称吴婷不是处女、拒绝支付剩余嫖资后,5人将吴婷打死,1人帮助他们分尸掩埋。2个月后,她才见到失踪女儿的遗体。
女儿死了两次,一次是肉体,一次是“清白”。这一年来,她不再工作,和丈夫写了数封举报信、起诉状——她认为嫖客韩云与女儿之死有“直接的因果关系”,要求他在全国性报刊上致歉并修复女儿“处女膜”。
2019年12月5日,陕西榆林市中院一审宣判,案件中的第一被告人、17岁的杨某被判处无期徒刑,其余5名未成年涉案人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六个月至十五年不等。
在文件上签字、按手印时,李秀娟哭得难以自抑。她无法接受“杀人不偿命”的结果,尽管律师告诉她未成年人不适用死刑。
巨大的痛苦和愤懑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申诉、举报、申请抗诉似乎成了她唯一的出口。
丧女
李秀娟清楚地记得,吴婷9月22日离家前的穿着:上身是白色线衣和土黄色外套,下身是一条浅蓝色牛仔裤。脚上的那双白色运动鞋,是她给新买的。
等到11月20日,女儿再次出现在她眼前时,已是一具没有穿衣服的遗体。丈夫吴峰靠着大板牙和耳洞辨认出了女儿,没忍心告诉她。她站在两三米外的地方,对着这具肿胀发黑的残破遗体和尸检报告木然地说“不是不是……”。
吴峰拿着女儿的照片
女儿是在中秋节放假第一天离家的。她还记得,晚上6点前,她准备出门去KTV做保洁,女儿说等下要出门给人送书,跟她报备。她“哦”了一句,让女儿送完早点往回走,女儿也应了声“哦”。
这是母女最后的对话。
在丈夫晚上8点发现女儿未归后,她躲进KTV卫生间,一个接一个地给女儿打电话,始终没人接听。吴婷堂哥说,吴婷9月23日中午曾当面跟他说下午3点去他家,到了时间却没有露面。手机关机,信息不回,吴婷失踪了。
一开始,李秀娟没有报警,觉得别人知道女儿一夜未归,会影响女儿的名声。或许跟7月那次一样,女儿在网吧玩忘了时间之类,一夜未归后第二天就回来了呢。
大街小巷、网吧、小店、山上、湖边,私下找了五六天后,李秀娟和丈夫报了警。再后来,原本不愿在朋友圈发寻人启事的李秀娟也没了办法,一边担心女儿名声,一边转发。
“神官”一度成为她的指望。她托熟人打听到小有名气的神官,吵着拉丈夫一起去。去之前,李秀娟总是很期待,巴巴地备好香烛纸钱、水果、酬金。回来后,每天嘀咕着烧纸符的时间和地点,生怕忘记。烧掉纸符女儿还没回,她急得在家大哭,骂这个“神官”技术不行。这样哭了六七回。
有人建议她去公安局抽血,和那些身份不明的遗体做DNA比对。她断然拒绝了,女儿至多不过是被骗子拐走了,怎么犯得着跟遗体匹配呢?
11月20日,坏消息终究来了。
“你女儿被害了。”民警说。
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一无所知,直到她在网上看到一则写着女儿真名的信息。
丈夫吴峰从警方那验证了那则消息:9月23日,杨薇、白雨和贺锦将吴婷带去神木县金鹏商务宾馆卖淫。因为嫖客韩云不满意,这三人连同另外两名未成年人将吴婷带至杨薇叔叔家。在二楼东面卧室将吴婷衣服脱光后,五人轮流用皮带、拳脚、砖头对吴婷进行长达数小时的殴打。第二天杨薇等人发现吴婷死亡后,将情况告诉李全。除杨薇外,李全连同其余五人将吴婷尸体肢解,后六人共同埋尸。
女儿失踪的时间里,4名涉案者骗了她:她通过女儿微信找到了女儿的干哥哥,得知李全可能曾与女儿接触过。KTV同事用QQ约出李全后,李全说没见过女儿,还说白雨可能知道把白雨约了出来。但白雨也说没见过。因为没有证据,李全和白雨被李秀娟等人送到派出所后也没有结果。另外,李秀娟在微信上找到了杨薇和韩云两人,向两人打探女儿的下落,两人都称未见过吴婷,愿意帮忙打听。
她想不到,人到中年,竟是几个未成年的孩子让她意识到社会是这么复杂、世道是这么乱、人能这么狠毒。
空旷的九龙山是她秘密的去处。头痛心悸时,她走出封闭的出租屋,不用面对舍不得丢掉又惹她伤心的女儿遗物,也不用顾忌别家正在写字的孩子,去到怎个哭、怎个吼也没人管的地方。
有时候哭完吼完,她蹲在路边,看网上走失孩子一类的视频。“还有人比我更可怜。”她说。
在太阳将要落山时,她偶尔会在街头碰到女儿的同学们。她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心想女儿要是在,应该也是这样回家的。
母亲
一儿一女是李秀娟曾经最大的幸福。
她出生在山西兴县的官道峁村里,在家排行老二,有一个姐姐、三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加上父母和爷爷,一家九口人指着田地里的玉米、土豆等作物过活。
父亲家里条件在村里算是倒数,娶了精神有问题的母亲。在她的记忆里,母亲想骂人就骂人、想打人就打人,养活一大家子人的父亲总是一个瘦小的背影。
喂猪、放牛、放羊,小学读到一二年级,她就辍了学,帮着家里做事。
22岁,经村里人介绍,父亲做主让她跟吴峰结了婚。一年后,大儿子出世。再过一年,她生下了小女儿。
儿女双全,她觉得满足。如果两个小孩读书争气,能够有份工作、不再耕田,那就再好不过了。
2007年,儿子五岁,女儿四岁,夫妇俩开始为孩子上幼儿园着急。村里没有学校,夫妻俩土里刨食挣不到几个钱。听说邻省的“神木”,坐车两小时就能到,正搞煤炭开发、有工作机会,两人决定带着孩子离开家乡。
人生地不熟真难。一家四口住进一个年租七八百的房子,窗户漏雨拉风,赶上下雨天,雨滴滴答答地打进屋子里,她只好一边淋着雨,一边用布帘子挡住窗户,再捡块砖头压住。
头两年,两个孩子不是感冒就是头疼。丈夫在工地搬砖打零工,一天挣六十来块钱。她在家照顾孩子,只能紧着一家人的吃喝,挑两三毛一斤的菜买。
为了接送方便,孩子升小学、初中的时候,他们两次搬家到学校附近。为谋生计,各种苦活脏活都干了,李秀娟做过高空擦玻璃、小区清洁工,还一度拾荒赚钱。儿女上初中之后,她去KTV做了保洁,一个月能赚一千多,加上丈夫用三轮车运输家具打零工,虽说日子过得紧巴巴,但温饱渐渐不成问题。
她奉行“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女儿小时候不爱说话,儿子也有口吃的毛病,夫妻俩决定给他们报口才训练班,学费一下子交掉将近5400块。
“你们两个念书念得可以,我们两个受苦无所谓。”这是她最常跟孩子说的话。
每天最开心的时候就是去接两个孩子放学。儿子有些口吃,但讲话的欲望比女儿强,会说许多学校里的事。偶尔,女儿会在儿子磕巴的地方插话,讲学校里遇到了个逗趣的老师,叽叽喳喳地说一路。
李秀娟更亲女儿,“穿裙裙,再扎两个辫辫,我给她打扮得可像小女孩。”说这话时,她脸上露出一种天真烂漫的笑。
吴婷生前画的画
她怕女儿头皮出油洗不干净,让她站在屋外弯腰低头,帮她洗。见到好看的衣服,她都会给女儿买。女儿也不挑,她买的都会穿。偶尔,女儿还会主动跟她说看到别人穿的衣服特别好看,发眼影、眼线笔、古风衣服的购物清单给她。
她过生日,女儿会给她买耳环。三八妇女节,女儿也会给她买护手霜。虽然都是些十几块的小玩意,但她觉得窝心。
2018年春节过后,吴婷拥有了一部亲戚送的旧手机。她开始在网络上结交朋友,认了些干哥哥干姐姐,有的没有上学。周末时会跟他们一起逛街、唱歌,或是抓娃娃。
李秀娟说,女儿拿手机给她介绍过一个干哥哥。她告诉女儿,世道乱,别跟外人瞎混。吴婷说,干哥哥对她挺好的。她再提醒女儿,干哥哥毕竟是男孩,你是女孩。吴婷回答她“哦,知道了”,但还是继续跟干哥哥聊天。
有时候,女儿写完作业,跟干哥哥出去“串(溜达)一下”。她会叮嘱女儿早点回来。
“不用太管我,管的(得)太严,逆反心理。”2019年8月31日,吴婷在微信上跟母亲李秀娟说。这天距离她离家失踪还有22天。
一个多月前,吴婷也有一次彻夜未归,电话关机。李秀娟和丈夫找了一夜后没找到人报了警。第二天,女儿回家了,说在外面玩,忘了时间。
在8月的那次微信对话里,李秀娟回复说“你说我跟你爸哪里对不起你,你说出来,我们会改,但你要从你的立场上想想你有错么”、“有啥事你尽管说出来,不要一句也不说”。吴婷没有回复。
李秀娟和吴婷的聊天记录。受访者供图
李秀娟解释,女儿之所以说这话,是因为她反复打电话催问女儿回家。
“毕竟是个当娘的,年龄大了的女子(女儿)了,我打电话问她回来没,她说没回来。再给打个电话,我说你回来没。我一阵给打一回,一阵给打一回,给谁谁也烦得不行。”她说。
在哥哥吴云看来,妹妹的青春叛逆,是因为接触到了异性和社会上的人。他称,妹妹用旧手机在晚上跟网友视频通话,但母亲上班、父亲帮人运输家具,有时很晚才会回来,没有发现过。他也看过妹妹和一个男生手牵手一起走在路上,看上去,那人是“不良青年”。
妹妹的学习成绩下降了。但她一直以“要你们管”的语气回应劝阻她玩手机的家人。父母曾藏起妹妹的手机,但他们不在家时,妹妹就会拿他的手机玩。在吴云看来,妹妹性格有些倔,想做的事一定要去做。她还有点孤僻,在家很少说话,由于不“惹爸妈和别人”,所以大家觉得她是个乖乖女。
在李秀娟心里,女儿始终是乖巧听话的样子。女儿小学毕业纪念册上有三条留言出现“嫂子”,”我姐夫” 的字眼,她没有察觉。她不知道女儿交过男朋友,也相信女儿从来不会对自己撒谎。
在女儿遇害后,一大波关于女儿的说法涌向她。逃学、自杀过、在家挨骂挨打、谈恋爱……这些她有的完全否认,有的有时否认有时称不知道。
“人活一辈子,就是为得我儿女,谁知道现在成了这种了。”女儿没了,她越来越提不起做事的劲。家里的餐桌上,女儿爱吃的白菜、土豆、焖面少了,更多是几碗稀饭。
讨公道
浑浑噩噩地捱过许多天,李秀娟唯一关心的,就是女儿的案情。
一开始,6个涉案的未成年人和嫖客韩云被拘留。虽然为没收到对方家人的道歉而生气,但她也没想过找他们算账,只是等待这7人被严惩。
2019年3月左右,李秀娟夫妇从看到案卷的律师处得知,韩云已被释放,接受的处罚是行政拘留15天、罚款五千元。
《神木市公安局释放通知书》上写着,韩云因涉嫌强奸罪被执行拘留,因不构成犯罪依法释放。《行政处罚决定书》称“杨薇与韩云商量好以1500元每次的价格与吴婷发生性关系,后韩云付给杨薇1000元左右嫖资”。
而根据《神木市公安局起诉意见书》,韩云辩称,支付嫖资给杨薇后没有与吴婷发生性关系。吴婷说会给他退钱,并要求他不要告诉别人此事。为了不让杨薇继续向自己要剩余嫖资,他说吴婷不是处女。经神木市公安司法鉴定中心检验,吴婷阴道试子未能检出男性精子,不符合送检条件,该中心对吴婷阴道试子DNA鉴定委托不予受理。
在李秀娟看来,韩云是罪魁祸首。如果他一开始不跟犯罪嫌疑人杨薇谈好要买处女,杨薇也不会瞄上自家女儿。如果他不拒绝支付剩余嫖资,说自家女儿不是处女、骂杨薇和其他人,女儿也不会被打致死。
她认为是韩云侵害了女儿的处女膜,不然他不会说女儿不是处女。
“我就是要看看这是咋地个人。”李秀娟觉得,拘留十五天的惩罚太轻了,她咽不下心里那口气,打算私下联系韩云。丈夫吴峰也同意,打听到韩云曾为政府机关的工作人员,向那个单位辗转问到了韩云的电话。
起初,韩云在电话里拒绝了见面,但吴峰坚持一定要见到本人,并且这次不见也会想法子找上门。韩云便妥协了,选了一处人流较少的广场,约定3月2日见面。
见面的前一天,李秀娟一夜未眠。她窝在被子里翻手机里女儿的照片,想着第二天就要见到的韩云。她打算质问他,怎么能做出嫖娼这种事情,就算不想给钱怎么就能诬陷女儿不是处女呢?
她没有打算质问韩云“有没有和女儿发生性关系“,她觉得自己问不出口, “我可想了解得一清二楚,但我还能讨着问韩云你跟我女儿发生没发生吗?”
3月2日下午近五点,韩云带了一人先到了广场,李秀娟和丈夫一行四人向他走来。
一行人站定,李秀娟问“谁是韩云?”。“我是。”韩云应了一句。很快,一记耳光打在了他脸上。他往后躲,李秀娟第二个巴掌把他的眼镜打到地上。众人急忙拉开一直想推搡韩云的李秀娟,她不停地嘶吼着“没有你哪有这种事”。
韩云把眼镜捡起,表示事都做下了,他也很丢人,绝不还手,给点弥补,把事情处理了,他也心里好受些。
半小时左右的时间里,两方没有达成谅解协议,也没有提出赔偿方案。李秀娟满腔的怒火,准备的质问一句也没说出来。
2019年7月,韩云对澎湃新闻称,他对此事感到愧疚,想要弥补,但他现在没有工作,家里经济条件也不太好。事情发生后,他家人的生活被严重影响,他本人精神状态也很不好。
对于李秀娟的举报,他表示这是对方的权利,他没法干涉,如果公安机关还需要侦查,他随时配合。
10月底,李秀娟收到了《神木市人民法院民事裁定书》。此前,她和丈夫提出请求:要求韩云当面赔礼道歉并将道歉内容刊登在全国性报纸刊物上,韩云修复吴婷处女膜,赔偿两人精神损失费等。
但法院裁定,他们两人的请求不符合法院案件受理要求,经法院工作人员多次阐明,两人仍拒绝修改,法院对两人的起诉不予受理。
12月5日起,她讨公道的对象又增加了。
根据陕西省榆林市中级人民法院下达的刑事附带民事判决书,杨薇犯故意杀人罪、强迫卖淫罪被判处无期徒刑,其余五名未成年涉案人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六个月至十五年不等。同时,6名未成年被告人的法定代理人赔偿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人经济损失35591.3元,互负连带赔偿责任。
代理律师张一千对澎湃新闻说,吴婷家属认为一审判决量刑较轻,将向榆林市人民检察院申请抗诉,对于民事赔偿结果,他们也准备提起上诉。此外,他们还将通过举报和申诉等方式继续要求司法部门追究韩云刑事责任。
对女儿“清白”的追索还没结束,李秀娟又再背负了对女儿丧命的追索。她不知道这一切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这四百多天里,她时常会想起女儿,闭上眼睛,好像她就在身边。等事情结束后,李秀娟想回到山西乡下,跟丈夫种地,回到一切刚开始的样子。
有客人来,李秀娟在做饭。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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